一場奇怪的游戲
——隨筆四則
文/濟 群
需求帶來的危機
我們對世界的每一種需求都是自己培養出來的,是環境培養出來的。尤其是今天的人,需求似乎比以往任何一個時代更多,更大。一方面,我們自己在不斷制造需求;另一方面,社會也在制造引發需求的誘惑。當我們被誘惑之后,需求就產生了;當我們被反復誘惑之后,需求就被強化為必需了。
因為需求增多,我們就要為滿足這些不斷加碼的需求而奔波。所以,現代人普遍活得很累。當我們有十種需求時,要為滿足十種需求而奔忙;當我們有一百種需求時,就要為滿足一百種需求而奔忙。我們的精力是有限的,但需求卻會無止境地發展。不必多久,就會使我們在忙碌和追逐中心力交瘁,疲憊不堪。
當生活有了更多便利時,我們卻比以往更累,也更脆弱。我們依賴的支撐越多,潛在的不安全因素也就越多。因為在每一種需求中,都伴隨著需求無法滿足時帶來的恐懼、不安和痛苦。今天的人,離開電腦、手機會覺得格外不便,其實,僅僅在十年前,我們根本不會有這些煩惱,不會有求之而不得的痛苦。電腦和手機如此,世間的一切需求莫不如此。
所以說,制造需求,就是在制造潛在的恐懼、不安和痛苦,制造隨時可能爆發的危機。
迷妄系統的建立
當我們迷失覺悟本體之后,就會對自己產生一系列的錯誤設定。究竟什么是我?其存在基礎是什么?作為我的存在,其實并沒有固定不變的基礎。因為沒有基礎,這個我就會像藤蔓一樣向外攀附,尋找依托對象。
我們最容易產生的誤解,是把身體當做是我,這是我們在世間最為熟悉也最為密切的部分。此外,我們還會把相貌當做是我,把角色當做是我,把地位當做是我,把財富當做是我——問題是,這一切都是無常的,是處于變化中的。所以,無論我們抓住多少,還是無法感到安全,感到釋然,因為抓住的依然是無常。
為了維護這份岌岌可危的安全感,我們就會制造一些看似可靠的支撐。其中最主要的,就是自我的重要感、優越感和主宰欲。
首先是自我的重要感。其特點在于,凡與我有關的都特別重要,這是自我存在的關鍵。因為這個自我是由我們設定的,是無中生有地搭建起來的,它需要支撐,需要鞏固。所以,我們就會本能地強化它的重要性,以為這樣就會使自我得到保護,不被無常所擊垮。
其次是自我的優越感。自我的存在,還需要通過對比來找到坐標。有了我執之后,我們就和眾生、和世界分離了。為了在這樣的對壘中站穩腳跟,使自我不至因為孤立而倒塌,我們會通過不斷貶低別人來突顯自身的優越,來確認自我的存在。
第三是自我的主宰欲。這是通過對他人的占有和主宰來擴張我的領域,就像打仗需要盟軍支持一樣,在自我發動的這場戰爭中,它也需要援助,需要有更多追隨身后的附屬,以此增強自信。所有這些,都是我執慣用的把戲,是它賴以生存的精神食糧。
一場奇怪的游戲
我們現在的人格,一刻不停地玩著這些花樣。但在玩的過程中,是不是就安全了呢?是不是就能消除迷失本覺帶來的不安呢?
我們知道,電腦需要不斷地更新系統補丁,來彌補運行過程中產生的種種問題。其實,迷妄的生命系統一旦運行起來,會比電腦更頻繁地出現漏洞。所以,只要生命系統還在運行,問題就會層出不窮。
因為在自我進行表演的同時,現實正在不斷地戳穿這些把戲,不斷展示無常的真相。我們希望身體永恒,但任何色身都會日漸衰老,都會奔向死亡,這是我們無法回避,無法視而不見的真相。
而從修行角度來說,這正是自我松綁的良機。我們所要做的,不是去阻止這種變化,不是去抵抗無常侵襲。恰恰相反,我們只須正視這一切。我們執著什么,就會被什么套住。而它發生變化時,自我就因失去依托基礎而懸空了,脆弱了。如果用力準確,我們就能一擊而中,瓦解自我。
但我們往往不懂得這一點,當這個東西抓不住時,就本能地去抓另一個作為替補,用來掩飾真相,用來安慰這個受到挫折和驚嚇的自我。殊不知,我們能夠抓住的,都不過是自我的替代品。我們放棄很多認識自已的機會,卻把今生乃至生生世世的時間都用來加固一個破綻百出的假我,這是場多么奇怪的游戲啊!
情到深處人孤獨
雖然我們刻意地回避真相,但在內心深處,其實知道這些是無法永恒的,是怎么抓也抓不住的。
我們看到很多人死亡,看到很多公司破產,看到很多官員下馬,看到曾經年輕的人日漸衰老,看到曾經健康的人臥病不起,即使這些尚未發生在自己身上,但由此而來的危機感,總會或多或少地對我們產生沖擊,使內心蒙上陰影。
我們已經習慣依托外在世界來生存,習慣于家庭、親人的陪伴,當這些外境不復存在,或者,當我們與這些外境產生疏離感時,孤獨就撲面而來了。它像一個看不見的對手,時而在夜深人靜時行動,時而在人聲鼎沸處潛入。你曾被它擊中過嗎?曾被它折磨過嗎?
有句話叫做“情到深處人孤獨”。一切的愛戀,一切的目標,只有在我們埋頭追求時,才顯得格外真切。一旦停下腳步,卻會發現,曾經那么確定的目標,終究是場夢幻;曾經那么堅實的倚靠,不過是個泡沫。在這樣的時刻,我們會覺得,一切生命其實都有著原始的、難以排遣的孤獨。
這種孤獨感的根源,也在于我們找不到自己,不知道生命的本來面目。在我們的錯覺中,我就是我,眾生就是眾生,世界就是世界。當這一切分離時,我們會感到,自己永遠是在四顧茫然中踽踽獨行。不管家人對你多好,不管事業做得多大,當你離開這個世界時,還是獨自一人,兩手空空。
所以,生命始終伴隨著恐懼感、失落感和匱乏感,擔心我們抓住的東西會失去,更擔心自我會因此受挫——當所有這些漸行漸遠,哪里又是“我”的安身立命之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