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耀玻璃集團董事長
我感到力不從心
1993年6月10日,福耀股票獲準在上海掛牌交易,我為自己擁有500萬股票從而成為億萬富翁而高興的同時,涌現出更多的莫名與惆悵。
此時房地產開始下跌,而福耀股票卻剛掛牌,此時面臨一系列問題:一是銀根收緊,建設資金出現困難;二是連片開發的工業村,3年時間蓋了一座主樓,由于質量存在糾紛,已經半停頓成為爛尾樓;三是原來參股的農村信用聯社因為政策因素,希望將原有投資人的股金撤回。同時,原來汽車玻璃業務也因準入門檻低,全國范圍內瞬間冒出幾十家企業,效益急轉直下,收入還不夠付利息。
這是福耀發展過程中面臨的第一個危機。這個危機如果不解決,就沒有今天的福耀。因為玻璃賺的利潤還不夠支付工業村的貸款利息,同時,日益激烈的汽車玻璃維修市場的競爭,還可能使這部分利潤隨時面臨縮減的危險,資金鏈隨時有可能斷裂。
此時的福耀面臨著兩個問題亟須解決:一是工業村的項目被證明不行,這個包袱怎么甩?二是甩完包袱之后,福耀接下來該做什么?兩件事情都非常棘手,我們不能坐以待斃。
而我要考慮的問題有以下幾方面:一是解決工業村的問題,是不是只有甩掉包袱一條路可走,是否還有更好的辦法可以選擇?二是工業村項目曾經做了很詳細、很完美的可行性研究,為什么會失敗?三是福耀未來發展方向在哪里?
可能一切都是天意。股票獲準在上交所交易后,我也被獲準移民香港。1993年7月23日我持單程證入香港,因為需在港辦回鄉證等,所以在香港住了兩個月。這等于強制我休息兩個月,有足夠的時間思考未來。
怎么決策未來?怎么規劃未來?我認為應針對自我客觀條件與宏觀局面全面考慮,自信的同時還要學會他信與信他。因此,必須為自己定位。
福耀將來的發展是該混業經營還是專業經營?房地產、IT、玻璃、貿易、裝飾……我有很多公司,只差賺不到錢。怎么辦?
這時的我清醒地認識到自己的不足,我感到力不從心,是應該靜下心來認真反省一下的時候了。我對自己說,如果實在沒有辦法,就辭去職務退休。當然,這是下策,只能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使用。
至此,一場全面反省、旨在提高與完善自我的工程悄悄開始了:首先,我采用調查、訪問、請教他人的辦法;其次,回顧以往他人的意見與實踐。
重組改造,一場從內部發起的危機
經過一年多的反省與調研,特別是中國香港交易所梁總監的提示,中國臺灣張天常的暗示,以及對美國福特博物館的兩次考察,一個清晰的藍圖在我腦中初步形成:
首先,必須對福耀進行一場以提高段位為目的全面重組與改造;其次,明確汽車玻璃為專營主業;第三,清理掉遍布全國的幾百家銷售部;第四,改組公司董事會,引進董事制度以完善公司治理機制。
如何將藍圖變成現實?這一執行過程,再次考驗了我。
因為幾乎所有資金全投在工業村項目與玻璃廠上,公司負債率已高達68%左右,根本再無力舉債。雖是上市公司,但再融資很難,當務之急必須找一個買家將工業村項目買下。經過努力,證明找買家的想法是錯誤的。
此時正是1994年,經濟形勢很嚴峻,資本市場處于休眠狀態。我找了很多香港方面的朋友幫忙,但都無果。怎么辦?我突然想到通過個人借款解決。
上市公司中,處于決策主導地位的是大股東,小股東處于被動狀態。能否動員大股東承擔責任、拯救公司?
想到此,我決定將這個方案向福清縣委匯報。具體方案是:將福清縣屬各企業持有的股票賣給我香港的公司,連同我私人公司持有的占福耀50%的股票,拿到香港去抵押貸款。用貸款來的錢,再將工業村整個項目買下來。
我認為,目前宏觀危機只是暫時的,以這種方式處理福耀的非流通股,各家企業均會在這個項目上受益1500萬元左右。當時每家投60萬元人民幣,不過這次的投資分紅,要等兩年后才能拿到,因為這錢要先用于救活福耀,再用福耀的盈利將工業村購回,解決職工生活所需。
最后,這個建議被福清縣委采納。按規定,我們走外經貿委審批的程序完成了這次股權重組,為實現福耀的重組夢走出了第一步。
接著我們必須將工業村的資產賣出,但卻碰到了兩個問題:一、沒有售樓許可證;二、福清大股東包括我有四家。
怎么辦?后來我想了一個辦法,我在香港注冊一家公司,由這家公司出面收購工業村資產,按賬面凈值1億多元,資金使用的是華豐貸款,這些大股東賣股票的錢算是借給我個人,每家1000多萬元,只有福清僑鄉投資公司單獨拿了一座2.6萬日標準廠房,按1400萬元計。
至此為止,工業村的包袱甩掉了,其代價是大股東作出了犧牲,福耀用這個項目收回的錢投資建了萬達汽車玻璃廠。
甩掉工業村包袱后,我關掉了裝修公司,接著轉讓了加油站,剩下的就是遍布全國的幾百個經銷部。這些所謂的分公司該怎么處理呢?
如果全部取消,福耀當時賴以生存的產品還需通過他的渠道銷售。從調研結果看,有存在的必要性,但需要在公司和他們之間砌一道防火墻。也就是說,要達到既保留其為公司服務的目的,又要避免他們出問題時株連公司。
對了,改產品直銷為代理銷售。第一步必須解決代理商資格問題:代理商必須有屬于自己的商店或公司。為此,我設計了一個方案:將遍布全國的幾百家經銷店賣給現在負責經營的人。
方案設計好后,我將遍布全國的幾百家經銷部負責人召回公司開會。當我提出這個方案時,大家都說是好事,但都愁沒錢,買不起。“誰說買不起?在座的各位都買得起。”我說,“首先,我們按現在賬面60%計價;第二,款項分3年付清;第三,代理協議價,按集團定價70%結算。前置條件是,各店不能用福耀分公司名義對外,但可以掛福耀授權代理銷售的牌子。”
最后,只用了3個小時時間就賣掉所有公司的90%。余下幾家比較復雜的,經過兩天也處理了,這為福耀的規范化管理邁出了第二步。
“您是怎么知道冬天即將來臨的”
我始終認為,作為一個優秀經營者必須具備精確判斷未來方向的智慧。
祖先告訴我們的辦法是觀“天象”。這里的觀“天象”不是仰望天空看星斗,而是指要注意觀察自己周遭的情況,并搜集有效的數據信息,通過推演作出正確的判斷,預測出未來的走向。
很多信息存在于宏觀層面,因此常常會被人們忽略,但我很關注。我喜歡看各類報刊,每天從福州家里到福清工廠上下班來回的路上,我也喜歡聽車載收音機播報的新聞。看到、聽到的這些來自各類媒體的各類信息,經過收集消化,成為我觀“天象”的依據。
2006年,我花兩個月時間到增城走了一趟,除了視察工地建設進度,最關心的就是找當地的干部聊天,了解他們管轄區內小微企業的現狀。有趣的是,當地的干部告訴我,幾乎每天都有企業蒸發。有的一夜之間,老板跑路了;還有些企業蒸發了,政府都不知道。
征兆已經很明顯,我的判斷得到了證實。一種莫名的危機感如一陣冷風迎面,令我周身寒戰。危機已然就在眼前,福耀將如何面對?
這實實在在考驗了我的智慧與我的管理能力。幾番冥思苦想、反復計算、縝密考慮,我認為要展開一場自救運動。立即行動、刻不容緩,要與危機到來的時間賽跑。
2006年12月,福耀向全體員工發出危機警告,并出臺四條措施:
1.在建工程掃尾,停止一切擴張性再投資,促進現金回流。
2.全面清理應收賬款,收窄銷售信貸規模,嚴控風險。
3.作好足夠思想準備,必要時關閉低效益或虧損企業。
4.展開一場旨在提升產品質量,降低成本為目的的全員培訓,推動精細管理。
后來有記者問我,“曹總,您是怎么預知到金融危機要發生,冬天即將來臨的?”我笑笑。
任何事,有因就有果;看到了因,也就知道了果。關鍵在于我們能不能看到那些藏在各種果中的因。認真地觀察,因,總是有蛛絲馬跡可尋的。通過進一步完善經營管理,降低各個環節的成本,才是自救的不二法門。
最大規模自救:
我沒有向22億元巨額利益屈膝
2008年,中國舉辦奧運會。那一年全國人民熱情高漲,經濟形勢看起來也一片大好。為此2008年初,集團財務部向我提出增發股票的建議。
“直覺告訴我,奧運會結束后,中國股直線下滑,上證指數在今年會破2000點以下,在這種情況下增發,無異于自殺。”我用極其肯定的語氣告訴他們。
“現在是6000多點,您也太悲觀了吧?”他們對我的話不以為然。
我堅定地說:“您一定會看到的。”
第二天,我召開管理層會議,檢討現在各廠經營情況,會上得出的結論是:車璃得益于出口,還有企業正在抓的精細管理,效益體現得還算正常;建筑用浮法璃效益較差,6條線均處在成本線上下。
此時,國家一再強調淘汰落后產能與結構調整。我認為,企業家要緊跟政府政策走,既然國家提出要關,而我們也認為建筑玻璃生產線沒有前途,那就應該先下手帶個頭。
基于這一考慮,我作出關掉4條建筑級浮法線的決定。我在會上宣布,第一條,最先關掉福清3號線,計劃在9月份執行;第二條,關閉雙遼1號線,安排在10份執行;最后關掉海南工廠的兩條線,計劃11月份執行。
對我的這個意見,管理層沒有達成統一的認識。最后大家都表示回去檢討,看能不能在不關線的情況下,尋找到解決問題的辦法。
次日上午,董秘陳躍丹與財務總監陳向明到辦公室找我。
“老板,您是否還記得股改時的對賭條款?”他們兩人的臉上都寫著凝重。
我當然記得。這個條款中大股東承諾股改后連續3年,每年利潤增長30%,如不能實現,大股東每10追送1股。
“我們測算過了,如果關閉4條線,今年搞減值準備,大股東要追送7000萬股,按今天的市值,有人民幣22億元左右。”他們說,今年如果不關停浮法,我們就不要提減值準備,稍微調整一下基本上就能安全履行您的承諾。作為大股東,您可就保住了22億元的資產。”
“作為大股東,我首先考慮的是關閉這些工廠選在什么時間點最符合公司的利益。我告訴他們,保護大股東的利益,建立公司利益優先的基礎上,必須要首先滿足這個條件,也就是大股東應該要去履行他的承諾。這是人格問題。一個人若失去人格,永遠也補不回來,那會終身抱憾。”
最后,在集團管理層的反對聲中,我堅持作出關停的決定。我的理由是:首先,從企業利益層面考慮,準備關停無效益資產,最佳選擇時機是企業效益好的時候。因為關停需要計提減值準備,企業利潤好,減一半也無傷大雅;如果在企業遇到困難或虧損時再減值計提,無異于雪上加霜,有可能成為壓倒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到那時,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其次,從總體形勢看,當時中央政府一再強調要淘汰落后產能。既然我們已經知道這些產能過剩,就應該積極響應。大家都不執行中央決定,國家的前途在哪里?
第三,經過測算,全面完成股改承諾,第三年應完成利潤的確差距不大,但也有3000—5000萬元的差距。這一差距,在一個百億營業額的企業面前,運用技術手段稍作調整的確可以過關,如將應提折舊項目延后,將產成品從庫存調入銷售,將應收賬款加大一些等都可以解決。
雖然這些可以做得毫無痕跡,但人在做,天在看,這些動作都是違背人格與道德的,一旦做了,會被刻在歷史的恥辱柱上,如日月同在,永不能消除。作為董事長,我在職工面前的權威性必將大打折扣。最糟糕的還在后面,讓這些純潔的年輕人,親自參與這樣的“運作”,目睹人性的貪婪,對他們的成長,對集團的永續經營都是硬傷。因此,我堅持自己原來的決定,淘汰低效益企業。
如果我們不提前處置,影響的不僅是建材業務,還會橫向波及汽車產業,于是我宣布:關閉方案由集團副總裁何世猛組織實施,嚴格控制將損失降到最低;福清3號線要確保在8月底前停產;財務部停發款給雙遼1號線做冬儲,考慮到雙遼1號線庫存材料需要用完,安排在11月15日前停產;海南兩條線將各種材料調整平衡爭取在12月10日前停產。
一場福耀歷史上最嚴肅、最大規模的自救行動,就這樣悄無聲地展開。
今天,回憶這一段歷史,我依然為自己的舉動而自豪,22億元人民幣沒能買到我的人格。或者說,我沒有向22億元的巨額利益屈膝,這讓我至今自豪無比。
進入9月,奧運會結束了。如我所言,股票開始直線向下,10月份最低時達到了1664點。
這時我們的管理層也認識到形勢的嚴峻,一場更加激烈的整改福耀行動全面掀起。有數據顯示,2008年12月與2006年12月同比,成本下降了20%,我也再次組織會議推動精細管理在全集團的深入開展。
2009年春節過后,我們已基本完成2007年年初制定的應對危機的四條措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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