錘子科技創始人
VR的本質更像游戲主機
交個朋友從成立第一天,我和主播幾乎都在說“我們交個朋友直播間”,而不是“羅永浩直播間”,各個渠道的傳播也是這樣配套進行的。管理層每個人都知道,我差不多還完債就會離開,他們這兩年多一直都要考慮,那塊業務將來老羅不在了要怎么做,過程中幾乎都找到了合理可行的解決方案。
此前,我們直播間的名字正式從“羅永浩”調整為“交個朋友直播間”,并且發布了公告。未來幾年,我還是會每個月給他們做幾場直播,從業務上并不是必需的,只是管理層不想讓投資人擔心而已。每個季度我也會參加一次公司的重要會議,但具體業務上完全離開了。
過去半年多,我把自己的直播時長控制到總直播時長的3%以內,但銷售收入和利潤整體還在增長,這在全靠大網紅、大主播支撐銷售的直播電商行業應該是絕無僅有的。由于種種原因,這個行業的大部分機構只會做個人品牌,不會做公司品牌,這次算是成功的轉型嘗試。
幾乎從確定錘子科技失敗的當天開始,我就在想還完債回來做什么,還債過程中很多具體的工作都容易觸發負面情緒,每天能抽空想想這些很治愈。這三年,我和幾個合伙人聊到最后,只有兩個方向是真正感興趣并愿意投入后半輩子去做的,一個是電動汽車,另一個是下一代計算平臺。
電動汽車不像手機,有特別成熟的代工,從啟動到基本弄明白開始量產至少要五六年,資金要求也大很多倍。這三年,除了造車新勢力那三家,很多超級重量級的選手也都陸續進場。我們綜合估算了難度和時間窗口,覺得已經來不及了,最后很自然選擇了AR(增強現實)。
有些人覺得VR(虛擬現實)是下一代平臺,還弄出“元宇宙”的概念來講一些宏大的故事,而我們認為VR的本質更像游戲主機。三大游戲主機的全球年銷量是5000萬部左右,就算VR多了社交屬性,一年賣一兩億部也就到頭了,它可能是史上最暢銷的游戲機。全世界同時持有量幾十億,每年能賣十來億部設備的,才能叫下一代計算平臺。我們相信AR就是下一代計算平臺,這在科技界很大程度上也是共識,并不是我們的創見。
做手機因為時機晚了,處處都很被動
選擇AR一個很重要的因素是,時間窗口對我們這個級別的團隊來說特別好。大的科技公司基本上沒有all in AR的,唯一號稱重兵做AR的只有蘋果。但從供應鏈了解的信息來看,蘋果做的是AR兼VR的XR設備。國內的華、米、O、V 也因為各種原因沒有正式啟動,或者至少不會很快大規模投入AR。如果一兩年內VR就能大規模商業化,科技巨頭很快都沖進來,創業公司就很難有機會了。我當年做手機,就是因為時機晚了,處處都很被動。
另一方面,目前全球范圍內創業公司全情投入AR的幾乎都是一兩百人的小團隊。以這樣小的規模去做,也許是融資能力問題,也許是認知問題,但無論如何,一兩百人的團隊再做十幾年,也做不出能用的、可商業化的產品。AR巨大的軟硬件工程量擺在那里,至少要幾百上千人的規模開發三五年,才能做出一個消費級別的產品。所以,作為一個綜合資源比上嚴重不足、比下嚴重有余的團隊,五年左右的時間窗口和幾千人的年工程量是比較合適的。
全球科技愛好者都期待蘋果先推出一個驚艷的AR產品,我相信蘋果一定會在硬件或技術參數方面,做出全世界都做不到的某些硬核指標,但我對他們的產品創新基本沒什么期待。喬布斯去世后的整整11年,這家公司除了無線耳機做得不錯,其他產品幾乎是零創新,有些甚至明顯退步。為什么全世界都在期待蘋果的新產品呢?好像只因為它是全世界最有錢的科技公司吧。
比起蘋果,我有時候會想,在世界的某個角落,也許有一個天才的創業團隊終于能拿到足夠多的錢,做出驚艷的產品,并取得奇跡般的成功,這才是讓我想起來就睡不著的。當然,如果我們做得足夠好、足夠快,我們也許會成為那個團隊。
我們的硬件團隊會每年研發一款工程機,原則上僅限內部開發使用,直到商業化條件和整體環境大致成熟再開售。目前整個行業的硬件水準還無法大規模商業化并成功,比如功耗、發熱、重量、續航時間等,離普通消費者能接受、能消費還差得遠。那些現在就強行發售產品的公司,一定是賣一部虧一部。行業普遍估計商業化條件會在五年內基本成熟。
有些團隊賣產品是因為對市場條件完全的誤判;有些是為了驗證一些拿不準的東西;有些是為了給投資人和媒體看,盡量擴大影響力以此獲得資源繼續發展。我們不存在類似的需求和問題,所以不會急于發售不成熟的產品,過程中虧損也更少。
至于軟件,我們會用幾年時間把內建軟件以及大量底層設計重構過的操作系統徹底寫完,這方面的創新本來就是我們的核心競爭力。
最后一次創業我會把所有一切都搭進去
既然下一代計算平臺是如此大的機遇,AR產品商業化臨近時間點的時候,會有大量有資源的科技巨頭沖進來,不管懂不懂智能硬件,不差錢的都會嘗試。這些大公司們的競爭,最在乎的不是錢,而是時間。
科技行業到一個全新領域時,很多產品驅動型的創業公司經常不管團隊基因是否合適,總想找到一個天才的技術合伙人,做出全世界都做不到的某種黑科技。他們意識不到,完成巨大的代碼量本身就是一個極強的護城河。從這個意義上,只要我們如期完成工程量,就成功了一半。如果過程順利,再加上一點運氣,我們想在AR時代做出一個像2007年的iPhone+iOS一樣的產品,成為下一個平臺上類似蘋果一樣的公司。
坦率講,要想實現這個目標希望非常渺茫。單純從產品上,我們非常有把握勝出,但平臺級別的戰爭,小公司即使做出全世界最好的產品,也完全不夠。
沒有足夠資源的團隊,幾乎可以肯定會死在半路。這些年我們也會聊,假使2007年發布iPhone的不是已經幾百、上千億美元市值的蘋果公司,而是一家幾百人或一兩千人的中小企業,會是什么結果?最合理的猜測是,大概率會被其他巨頭通過抄襲、挖人、壟斷特定資源,以及啟動流氓專利訴訟等一系列手段碾壓致死。還有一個很大可能是被大公司收購。
如果做不成,我們還有高度可行的B 計劃:如果拼不過資源,無法獨立成事,我們也不介意被一家有足夠資源的大公司投資、控股或收購,再把做好的軟件和OS開源,做成一個類似安卓的東西。
如果運氣實在差,再退而求其次,也有很大的機會做成華、米、O、V這樣的智能硬件產品公司。畢竟這次我們比多數有實力的同行早啟動了好幾年。
過程肯定充滿兇險,但我們堅信,這五年里AR一定還有至少一個超級低迷的時期,以至于全世界的投資人都對AR項目唯恐避之不及。
我們幾個創始合伙人都經歷過創業和倒閉,有的還不止一次,如果出現客觀困難,不會像當年那樣因為下不了狠心錯失公司自救的機會。比如管理層該減薪就馬上減,公司該大規模裁員就馬上裁。所有合伙人也都會真金白銀地自己掏錢投進公司。萬一出現最艱難的情況,靠自己的錢也能維持團隊減小規模后繼續走下去,支撐到出現轉機的時刻。
無論如何,這應該是我最后一次創業,我會把我所有的一切都搭進去,相信也一定會給這個世界留下一些東西。
產品經理型創業者最容易犯的錯
倒閉包治百病。創業者一定要至少倒閉一兩次,否則不會真正成長。我常想,手機業務要是早兩年倒閉就好了,這樣就不用欠那么多債,害那么多供應鏈朋友和投資人,轉型也會相對輕松,很可能這會兒正在做電動汽車,那也是很幸福的。
當初苦苦支撐,除了打心眼兒里熱愛手機、熱愛軟硬件一體的平臺級產品,不想讓錘友們失望之外,應該也有一部分是幼稚的、沒有必要的面子和好勝心。比如潛意識里太拿自己當回事,不能面對一個干脆直接的失敗。其實只要能把事情做成,企業家的自我價值感沒必要那么強大,當然沒有也不行,關鍵要理性和平衡。
我很早就知道這個道理,但是學會不做沒必要的較勁是在倒閉以后。倒閉最大的好處是,它沒有回旋余地,沒有借口,不存在微倒閉、半倒閉、百分之七十的倒閉這樣的中間狀態。倒閉就是硬邦邦的、百分之百的純倒閉,特別提神。
錘子科技中期開始,有幾個知名投資人特別看好我們的產品和市場營銷能力。幾次勸說,如果你愿意轉型,做什么我們都考慮投你,但不要再做手機了,時機過去了,再做只會害人害己。我說,怎么就害人害己了?我們手機做得這么好,怎么可能不行?
2016年,還有一個產品出身的科技大佬一度想收購我們,總找我聊天,他以自己的血淚經驗給我忠告,我們這種產品經理型的創業者,最容易犯的錯誤就是不信機遇,不信風口,總覺得自己產品比別人的厲害,晚出來也一樣會置對方于死地,但真實的商業世界不是這樣運轉的。
當時我聽了非常觸動,也明白道理肯定是這樣,但一回到公司,下意識地還是不甘心。然后不由自主地想一些歷史上最極端、最罕見的個例,總覺得他們能創造奇跡,我為什么不行?這些執念,或者說臭毛病,一倒閉就全治好了。
錘子科技的財務VP之前在新東方干過,有一次她問我:老羅,你看新東方那么多年紀輕輕的名師,當年好像比絕大多數同齡人都優秀好幾倍,后來也都出去創業了,但成功率卻非常低,你有沒有想過是什么原因?我說,好像確實是這樣,但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她說,如果一個人少年得志,二十多歲就比同齡人多賺很多倍的錢,而且有大批同齡人成為他的鐵桿粉絲,這個人有可能年紀輕輕就在心理上形成一個過于強大的自我,認為無論做什么,只要我登高一呼,就有無數人愿意追隨。事實也確實如此。
這樣的人創業,很容易招一堆小兄弟一起干。而那些年輕時沒這種條件但依然聰明能干的人,創業時就會到處找跟自己一樣強、甚至比自己還強的人一起做事。第二種人創業成功的概率通常會高于第一種人。
我當時聽了很震撼,很有點醍醐灌頂的意思。
這個總結特別適用于我。錘子科技初期,幾乎全都是小兄弟。那時候唐巖跟我說,你一定要保證團隊里有幾個有分量的、真正意義上的合伙人。他們敢跟你拍桌子,而你會重視、會擔心。如果他們一拍桌子你就讓他們滾蛋,這個團隊的天花板也就是你了,公司很難再上幾個臺階。
但因為我認識不深刻,重視不足,錘子科技足足做了四年,才開始有幾個重量級的合伙人加入。他們比我的薪資高幾倍,一個人就能撐起整個部門。第一次有人爭論跟我拍桌子時,我坐在那兒仔細想了想,實在是不敢讓他滾蛋,只好忍了。這時候開始,公司管理團隊就健康多了,但畢竟還是做得晚了。
現在AR公司的這幾個創始合伙人,分量都很重,這樣除了公司更強大,主觀感受上也挺幸福。
外界對錘子的誤解太多了,但現在這些都不重要了。商業世界,一直都是認知大于真相,真相怎么樣并不重要,大家對你公司和品牌的認知才重要。何況這些誤解和認知偏差,基本也都是我自己的不專業造成的。
做錘子科技時,因為我個人的影響力,為公司做了很多其他創業者很難做到的事情,比如在市場營銷和公共傳播方面的好處是顯而易見的。但這種個人影響力的好處,為公司加了多少分,相應地也就因為我性格方面的缺點,減了多少分。
我生性頑劣、口無遮攔,有攻擊型人格,做了企業負責人以后也經常約束不好自己,為公司惹了很多沒必要的麻煩。如果算總賬的話,甚至說不清我的個人影響力對公司整體上是加分還是減分。
再加上我有比較嚴重的社恐,多年來雖然在公眾平臺上異?;钴S,但如果可能,還是特別希望過幾年安靜的生活。這個需求通常對有公眾影響力的創業者來講是比較奢侈的。
很少有本來具備公眾影響力的個人能靠著這種個人影響力把企業做得很大。通常個人影響力對創業的幫助也就是早期品牌熱啟動之類的作用,最終做成優秀企業,還是靠作為企業家的綜合能力。
我當年因為“老羅語錄”莫名其妙地出了名,回想起來,出名給我帶來的快樂大部分好像都在頭半年。跟朋友們出去吃飯,跑過來一個清秀的女孩子要求簽個名、合個影,我也有過虛榮心上的很大滿足。再比如,到一個陌生的城市,因故想找個可信的當地人請教一些問題,網上發個帖就有很多熱心朋友幫忙,這些都給我帶來過非常明確的快樂。
但這個過程很短暫,后來基本上就都是煩惱和困擾為主了。當然這也可能是我自己的問題,我有比較嚴重的社恐,那些喜歡到處結交新朋友的人,成名后應該挺幸福的。
“真還傳”
是一個遠超契約精神的正面案例
到現在,已發生的直接債務還剩不到一個億,按計劃本來今年3月底前就該全還完了,但因為去年年底又出了些意外糾紛,全還完要到11月前后。為了不錯過再創業的時間窗口,盡快啟動新公司的工作,我跟交個朋友簽了個長約。交個朋友接下來幫我按月穩定地還完剩余債務,我把本來要再用半年多為交個朋友所做的工作,攤到未來幾年里逐步完成。這樣在時間精力上不會耽誤新公司的工作,這也是之前傳聞中所謂“天價分手費”的背景。未來錘子科技可能還會有一些目前法律上尚未發生的債務,到時候我也會和交個朋友按類似的方式處理。
當初我決定把全部債務還完,有以下幾個主要原因。
1.徹底梳理債務時,發現一些我們欠了債的小企業幾乎比我們還困難,如果債務還不上,他們很可能出現嚴重的財務危機,甚至可能倒閉,后來的實際操作中,這些企業也是盡量優先還的;
2.有些合作伙伴在之前那幾年為我們提供了超出“公事公辦”、超出“在商言商”的厚道幫助,這種情義上的虧欠,很難用法律上的“破產清算后就兩清了”來說服自己;
3.我想著遲早還要回來做智能硬件,還要跟其中的很多供應商朋友做生意,我實在不知道如果讓他們遭受了這些損失,未來如何面對他們談合作;
4.當然,說不清到底算幼稚還是算古典情懷的個人英雄主義,或多或少也是個原因,但一定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當時,債主公司很多朋友們需要我有個公開的說法,以便他們跟上層交代,所以我們決定不破產清算而是還債之后就把這事公布了。加上錄脫口秀大會,我也沒說過幾次,倒是有大量媒體說了幾十輪、上百輪,甚至不跟我們確認,就好幾次急急忙忙替我宣布“債務已經還完了”,導致我們不得不多次辟謠。在傳播中客觀上導致了“太高調”的印象。
其實基于現代公司法,無論在哪個現代國家,還這個債都肯定不是天經地義的。這些債務里,我自己簽過個人無限擔保責任的不到15%,剩下的都是公司債務,公司破產清算就不用還了,這就是“有限責任公司”的意思。所以“真還傳”不是一個遵守契約精神的正面案例,而是一個遠遠超出契約精神的正面案例。
從另一個角度看,作為企業家,這是不是最優選擇、是不是值得推廣,我其實沒有確定的答案,我也不覺得有唯一正確的答案。很多因欠債維持不下去的創業者,選擇了合法破產清算,再次創業時,基于情感和道義,給債主和投資人發了些股份,新公司做成了,同樣皆大歡喜。所以有時候我也會想,是不是當初應該直接再創業去做科技公司,然后給債主朋友們發一些新公司的股票會更好?但這個問題的答案已經不重要了,畢竟這事兒都快結束了。
所有正常依法破產清算的失敗企業和企業家都不應該被批評譴責、嘲弄挖苦。企業家是推動經濟繁榮、社會進步的中堅力量,即使是失敗的企業家,只要遵守規則,沒做主觀惡意的事,也應當得到基本的尊重,這是文明社會的基本價值觀。就像我們不該嘲笑失敗的運動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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