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曉波 財經作家
我重新燃起看工廠的興趣,是在2015年。4月,我在北京開會碰到張瑞敏,他說:“你已經有十多年沒有到海爾了吧?”
一算,真的是。上一次去海爾是2004年,海爾創業二十周年,我跟很多媒體和學界朋友前去觀禮。就在那一次,張瑞敏發表了《海爾是海》:“海爾應像海,唯有海能以博大的胸懷納百川而不嫌棄細流,容污濁且能凈化為碧水。”
那是中國制造業最為高光的時刻,聯想收購IBM電腦、TCL收購湯姆遜和阿爾卡特,海爾進軍北美冰箱市場,“中國制造”似乎具備了造海和鬧海的能力。
然而,接下來,時代的鎂光燈卻照在了互聯網人的身上。從門戶三巨頭到BAT,從PC時代到移動互聯網,信息化革命的秩序顛覆和造富神話,讓制造業突然邊緣化,“張瑞敏們”尷尬地成為了“被整合者”。我的注意力也被完全地轉移了過去。
在遇見張瑞敏的兩周后,我應約去了青島。那一年,海爾剛剛完成一次痛苦的萬人大裁員,張瑞敏提出組織再造,把金字塔式的科層體系打碎,整個公司重構為扁平化的“平臺主-小微主-創客”。我當時正在進行《騰訊傳》的創作,隱隱感覺到,無論互聯網公司還是制造業公司,都不約而同地向生態型組織進化。
張瑞敏跟我提到了一個全新的概念——網器。他認為,冰箱和洗衣機都不再僅僅是孤獨的硬件,而應當鏈接起來,成為生活服務的一個“入口”。我去參觀了一個洗衣機的黑燈工廠,年產50萬臺,整個工作班組只有六位技術工人。
從海爾回來后不久,我帶隊去了德國漢諾威,參加一年一度的工業博覽會。正是兩年前,默克爾在那里首次提出了工業4.0。
我看到了奔馳的機器人造車,西門子的云物流模型,博世的人機協同操作平臺。我還排了半個小時的隊,讓一個機器人為我沖了一杯咖啡,紙杯上打著我手寫的名字。
這是我前所未見的工廠場景。它不是未來,而是正在呈現的現實。新的硬件技術和信息化手段,正以極快的速度重新定義流程和成本,進而讓生產方式改變。
那次與我同行的有400多位企業家,我看得到他們眼睛里的焦慮和光芒。
正是從2015年開始,我重新把注意力放回到了久違的制造業。在過去的七年多里,我走了一百多家中國工廠,順帶著拍攝了兩季《云上的中國》。
如果你問我,看到了什么?我有四個很深刻的體會。
其一,中國正成為全球最激進的產業智能化試驗場。
中國制造業有三個無可比擬的優勢:最大制造產能、最強配套能力和最大消費市場,這為企業家們的工廠投入提供了基礎和信心。可以毫不夸張地說,你要看當今全球最先進的冰箱、空調、電視、手機、汽車、服裝、家居、陶瓷、制藥、食品工廠,無一不在中國。
制造業智能化的核心目標是提高生產的效率,而它又建立在規模化的前提之下。目前,全球最先進的制造工廠是由世界經濟論壇組織評定的“燈塔工廠”,在全部90家中,中國擁有31家,數量第一。
其二,產銷模式劇變,大規模定制已然成熟。
2015年前后,全國家居產業能夠實現生產線柔性化、大規模反向定制的工廠只有廣東的尚品宅配,服裝業只有山東的紅領。而僅僅四年后,這一模式已經在這兩個行業普及,其速度之快,令人吃驚。
事實上,大規模定制模式的成熟,不僅提升了大型制造工廠的能力,同時也為年輕的創業者市場提供了新的可能性。近年來,很多國貨創業和跨境電商項目,都是建立在制造工廠的智能化改造和ODM、OEM的能力基礎上。工廠的能力迭代,正在反向賦能于消費者的洞察。在這個意義上,工廠的改變是一切商業模式改變的根本性前提。
其三,智能硬件的普及和云計算能力,為中國制造的彎道超車提供了現實可能。
鋼鐵工廠是典型的高能耗和勞動密集型產業,我在攀鋼的西昌鋼釩看到,基于云計算的智能技術正在改造煉鋼的每一個環節,從合金添加到鋼板表檢,大量計算工具的應用,讓物料和人力成本都得到了極大節省。這是一個完全自主化的過程,體現了制造業內生式進化的新路徑。
這樣的變化同樣發生在養殖業。我在蒙牛的養殖場看到,奶牛套上了智能脖環,它的行為數據得到實時監控,產奶量因此提高了七個百分點。當數據化能力在一頭奶牛和每個家庭的餐桌實現了鏈接,制造的服務增值就為企業帶來了新的想象空間。
近年來,中國智能汽車產業的興起,正得益于汽車制造的智能化和模塊化創新,它使得原本看上去難以逾越的精密制造壁壘,被意外擊穿。無論是電池研制、汽車機器人及芯片、數字孿生等,中國工廠都構成了國際級的競爭力。
其四,物聯網正在讓原有的“工廠圍墻”崩塌,中小企業面臨新的融合挑戰。
除了那些大型制造企業之外,在日常工作中,我接觸更多的是中小工廠主,他們是這場產業智能革命的被整合者還是主動革命者?在我看來,后者的可能性非常大。
隨著工業傳感器及圖像抓取技術的成熟,任何一個車間里的機床都可以被數據化,它讓圍墻消失了。譬如在紡織產業,目前全國的四分之一紡織機器都已經實現了聯網化,一根棉絲從坯布、面料到產成品,都可能在新的信息平臺上進行交易和定制,這意味著制造的供應鏈和時間結構已經發生了變化。
對于中小工廠主而言,對大公司及新技術的了解與消化能力,決定了大家未來的成長可能性。
在2015年的那次漢諾威考察團里,有一個叫李文君的80后創業者,他在淄博有一家工業設計公司和一個二十多人的機械工廠。那次游學給他帶來極大啟發,歸國后,他創辦了街景車工廠,通過柔性化制造的方式,為客戶定制場景化的街頭店車,目前他的公司已成為這一賽道的頭部制造商。
企業家的學習能力,體現為舉一反三的能力。當你走到最火熱的一線,走進車間,站到一條前所未見的生產線前的時候,你一定會被擊中,一定會把眼前的一切與你的事業進行一次聯系和暢想。
這也正是今年我想干的一件事情:我從自己跑過的上百家工廠中選出了十家左右,每月一家,帶大家去走一走。
三月,我們去的是南昌華潤江中,那里有全球第一家智能化的中藥工廠,它也被工信部評為“中國最美工廠”;
四月,我們要去的是東莞慕思,它的寢具智能工廠是該行業的典范,四年前當它還在設備安裝的時候,我就去過一次;
接著,我們要去看海爾的兩家“燈塔工廠”,然后是波司登、青島啤酒、飛鶴乳業、紅豆集團、格力電器和正泰電器等等。
我選擇的參觀工廠都有幾個特征:
它們都是各自行業的“規模冠軍”,同時是智能化創新的“急先鋒”。每一家企業都有各自的Know-How(技能)創新點;
它們都完成了數字中臺的建設,實現了全生產要素的數字化改造,是真正意義上的智能制造試驗者;
這些工廠在其他國家,哪怕是美國、德國或日本,都未必看得到。
在2022年的今天,隨著消費互聯網的巔峰已過,商業模式的創新已近山窮水盡,所有的注意力重新回到硬科技,而工廠正是科技、生產與需求的交互試驗層。相比于商業模式的創新,發生在工廠里的設備、組織和制造流程的變革,顯得更加沉靜和厚重,也更值得我們屏神凝氣地去學習和觀摩。
事實上,我們要去的這些工廠,年齡最大的已逾百年,年輕一點的也都超過三十年,我把它們稱為中國實體經濟的“基本盤”。如果把演變的歷史串起來,幾乎便是一個細分行業的制造編年史。回到工廠,就是回到基礎,回到面向未來的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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