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9位中國商人：財富的含義與企業家社會責任
主持人：陳偉鴻
嘉 賓：陳光標 江蘇黃埔再生資源利用公司董事長
曹德旺 福耀集團董事長
趙永亮 東達蒙古王集團董事長
郭廣昌 上海復星集團董事長
宗慶后 哇哈哈集團董事長
茅永紅 武漢百步亭集團董事局主席
王均豪 均瑤集團副董事長
崔志如 北大民營經濟研究院社會責任研究所執行所長
史貴祿 陜西榮民集團董事長
周晉峰 中西電子公司董事長
財富的含義
主持人：你們會如何詮釋財富的含義?
陳光標：財富如水，你有一杯水自己喝，你有一桶水，你可以把它存放在家里，你擁有一條河，你就應該學會與他人共同分享。
曹德旺：財富是使你的心靈、心情愉悅的靈丹妙藥，去幫助社會的弱勢群體，從幫助中得到歡樂。
趙永亮：我很欣賞鋼鐵大王卡耐基的一句話，人在巨富中死去是一種恥辱。
郭廣昌：他們所有的觀點我都認可，只是從財富的不同角度來看，把它們加起來就是我的答案。
宗慶后：財富是身外之物，關鍵是體現你的人生價值。
主持人：今天我們邀請這么多重量級的企業家匯聚，還因為在他們的身上有另外一份特殊的財富，這筆特殊的財富源自16年前的一個理想，那就是光彩事業扶危濟困的一種精神。各位都為光彩事業付出了很多，你們對光彩事業的解釋是什么?
郭廣昌：首先是把企業做好，創造更多的財富，與此同時更加注重公益事業。
宗慶后：第一，先富幫后富，走向共同富裕;第二，你要培養他的造血功能，通過勤勞致富，徹底脫貧致富。
主持人：造血功能是不是光彩事業和其他事業一個特別顯著的區別?
宗慶后：有點不一樣，慈善你送給他就沒有了，他不可能再去創造財富。光彩事業有它特別的意義，你有錢的時候為社會做點貢獻。同時也講經濟效應，沒利潤是不可能持續發展的。第三，光彩也是在幫助政府做他們做不到的事，政府拿錢是救急，但是把企業搞起來以后他們可以自己創造財富，幫助當地發展經濟，徹底解決貧困問題。
{分頁} 主持人：對于你們來說，大家可能都是財富榜的上榜人物，也是慈善榜上的上榜人物，在這兩個榜上折射出來的光彩，你覺得有區別嗎?
宗慶后：我認為首先要有財富榜才會有慈善榜。他創造了財富，有實力去做慈善，才有慈善榜。當然所有上了財富榜的人不一定上得了慈善榜，這是社會道德問題。
茅永紅：如果企業沒有發展，怎么去做光彩事業呢?在財富、光彩面前，我認為既要同步、呼應，也要互相促進。
郭廣昌：我主張寬容一點，財富本身的創造，只要有一個好的社會機制，本身就是很光彩的事情。有了財富創造之后，如果能夠更好地用于公益事業，那是一個更光彩的事情。但這兩者之間可以稍微寬容一點。
企業家最大的社會責任是創造社會財富
主持人：一家企業連續多年資助教育，每年都會在1億元的利潤中拿出1000萬來捐助海南的高中生，也因此獲得了慈善人物大獎。但今年這家企業由于金融危機而導致產品全年沒有訂單，而且預期這樣的情況還會持續三到五年。在這種情況下，它是繼續保持捐贈1000萬還是縮小規模?
趙永亮：我有個相似的項目，當時我們給老百姓承諾的獺兔養殖每年70塊錢，其他地方都是50塊錢。當時我也知道一年可能要貼2000萬，金融危機來了以后，羊絨受到挫折，不掙錢。但是我有另外一個公司可以在這方面補貼。我說的意思是既要考慮承諾，也要考慮自己的實力。
曹德旺：作為企業家來說，要先保證企業的存在，因為我的存在對社會有更大的貢獻。真正要做慈善家、做光彩事業家、做企業家，必須得有一個非常健康和寬容的心態。
王均豪：先救活自己的企業，讓自己的企業進行可持續發展，為了以后更多地捐。
茅永紅：少拿或者不拿，以后再多拿。
宗慶后：你如果沒有錢，自己都活不下去，拿什么捐錢?如果我還有錢，還能保持企業的正常發展，還有多余的錢我還是會捐。我不會借錢做慈善，一個企業家最大的社會責任是創造社會財富，如果貸款做慈善，對社會反而帶來了損害。
郭廣昌：企業家最重要的責任是把企業做好，但如果你承諾了，還是要盡力去做好。我同意大家的觀點，少捐或者不捐都是合理的。公益事業作為一個企業經常要做的事，需要很好地加以管理的。別人對你有期望，所以在做出承諾的時候一定要考慮到自己有沒有把企業管理好。如果復星做了這樣的承諾，我一定要把能夠實現這個承諾的所有措施都想好。我覺得還是應該盡其所能，不一定是1000萬，但要做最大的努力捐一些。
曹德旺：我在咸陽西北農林大學幫助300個學生讀書，定期匯150塊錢給他們，我為什么敢給他們做這樣的承諾呢?因為我擁有福耀集團下面非經營性的資產像福耀收租，就算遇到金融危機我也要收租金。做預期管理是為了找到資金來源。
做一個成功的社會企業家
主持人：一家公司在西藏準備以1.5億投資一個項目，可以對當地經濟產生巨大的拉動，但當進一步推進這個項目的時候發現情況發生了變化。首先是施工工期短，一年只有5個月可以施工，其次是當地的工人難找，再則配套設施不足，原來預期可以一年實現盈利，但現在估計要5年才有可能收支平衡。于是再次召開董事會來討論這個項目。如果你是董事，你會拿出什么樣的意見，是繼續推進還是先暫停待時機成熟再做?
陳光標：我會加大人馬，把5個月變成10個月來干。工人難找的問題，我可以加大工人的薪酬，本來2000元錢，我可以加到4000元。
曹德旺：這個事情我做不大，因為企業家的職責，這并不是我個人的問題。我們是上市公司，有十幾萬股東，幾萬員工，你這個信息傳出去，福耀股票如果跌下來，我認為把我的生命力破壞了。
陳光標：我不贊同曹總這個觀點。既然這家企業到西藏，既然確定了目標，那就要立即行動，永不放棄。
宗慶后：我不贊成曹先生這個觀點，光彩事業本身就是去別人不愿意發展的地方，有很大困難的地方才叫你去投資發展，才叫光彩事業。條件很好的地方你去投資，去賺錢，算什么光彩事業?曹先生的觀點很理性，但卻缺少奉獻精神。去年，我到西藏扶貧考察，投資1.5億建了一個廠，這里確實有很多的困難，沒有電，空氣稀薄，但在設備上可以加大投資。熟練的工人沒有，我在當地招人，再到成都分廠培訓。盡管有很多困難，但完全可以克服。
郭廣昌：作為一個企業經營者，在整個社會階層里一定要做理性和建設性的代表，項目既然碰到這種情況，從公司的角度來說肯定應該停一下，否則就不能代表理性和建設性。但這并不是說我們不能有一個價值觀的指引，所以我們會繼續探討可行性，繼續尋找是不是有更合適的投資機會。
{分頁} 陳光標：我建議這家企業在繼續推進的同時加大文化產業的培訓投資，在投資的過程中，當地招聘年輕力壯的少數民族青年人。
宗慶后：我們在西藏的投資，那時候條件很差，只有3家廠，一千多人，破爛的設備和廠房，沒活干，沒產品，也沒銷路，工資還發不出來。當時我把一些中層干部叫去考察，結果沒有一個人同意，感覺這地方沒有發展前途。但我當時響應政府號召，要回饋社會、報效國家，所以就提出到當地投資。當時員工的收入只有兩三百元錢，現在好的員工年收入十多萬元，我還給他們建造了300套房子。當時如果是投資4000萬贊助，可能這4000萬用完就沒有了，但是這4000萬花了以后，在那里不斷發展，現在一年也做到八個多億銷售額，利稅三億多。在做這些事情前，我還是要考慮投資回報的，雖然不能渴望很高的回報，但至少不能虧本。如果虧本就沒有持續發展的能力了，反而會成為社會負擔，因為你把資源浪費掉了，你沒有得到回報，沒有創造財富。員工去西藏確實也比較害怕，所以我們應該給他高額津貼，在西藏派了兩個總經理，6個月作為一個輪換期。
曹德旺：宗先生是做礦泉水的，水在西藏取，不需要運費，需要運進去的整個成本就是瓶子，青藏高速路通了以后，那個地方旅游的人多了，礦泉水最賺錢的。
宗慶后：曹先生的說法是錯的，現在做水是最沒有利潤的。
郭廣昌：我覺得宗總給我的理解就是，他肯定是在對光彩事業崇高價值觀的指引下到西藏投資的，他做這個投資一定是經過企業家非常理性的計算和研究的。
主持人：郭廣昌先生說做這件事情之前是需要計算一下的，可是你的左肩是情感，右肩是理智，兩者之間怎么平衡、怎么計算?
崔志如：這個項目特別像一個準社會企業項目。首先你要為了一個社會難題的解決有私人投資進去，追求的是社會價值最大化，而不是股東利益最大化，不是用于分紅，但是你必須盈利，因為不盈利這個項目就死了。所以如果你生存不下去，你所安排的就業就又會失業，也就是你的社會難題沒有解決。對于一個社會企業家來講，他的要求要遠遠高于一個傳統的商業企業家的素質，也就是比爾·蓋茨退休的時候講到的，我的能力，我想有更大的挑戰，去哪里?去慈善領域。所以說，一個社會企業家要求你的社會創新能力、綜合當地資源的能力、財務預算和市場分析能力一定要很高，這才能真正做一個成功的社會企業項目。
主持人：你覺得自己是更像一個社會企業家還是商業企業家?
宗慶后：企業家到一定的程度就上升到應該為社會做貢獻，這些年來我大部分都投在貧困老少邊的地區，我們在涪陵投資成功以后大家都慕名而來，政府也在幫你介紹。當然它條件可能差一點，投資成本高一點，運營成本高一點，配套設施少一點，但這些困難都是可以克服的。
如何分配做慈善和企業的精力?
主持人：兩個房地產商都投資10億做保障房項目：一個通過降價的方式將產生的所有利潤返還給購房者;另一個則是將所有的利潤來做后續服務，解決比如社區建設、低收入家庭、下崗職工等問題，你選擇哪一種方式來做?
曹德旺:我會選擇后一種，美化和綠化社區是把社區建設成宜居的條件，所得的利潤我會去幫助那些需要幫助的人。
宗慶后：首先要解決有房住的問題，如果你有高額利潤，他根本就買不起房子，你還解決什么后面的問題?
茅永紅：我是一個開發商，也賺了一些錢，但是賺錢以后總想做點有意義的事。結合自己的情況，我想能不能建一些房子，自己來管理好、服務好。我們在武漢建過一個百步亭社區，現在接近20萬人，常住人口12萬人。
郭廣昌：一個社區除了讓別人住進來，住之后的感受也是非常重要的。如果有一部分利潤用來解決社區建設等問題，可能對這個社區整體的價值提升會更好。
宗慶后：房地產是個暴利行業，大家都搶著做，你說賺錢以后再去搞社區建設，我認為是廢話。他根本住都住不進去，你還服務什么?
茅永紅：武漢最大的經濟適用房和最大的保障性住房是我承擔的，本來我們是商品房用地，但當時政府需要一萬套保障性住房，我就承接了。
王均豪：我在武漢做的也是保障性住房，全部交給政府出售，自己沒有賣，賺3%到5%的利潤。此外，我還有一塊一千多畝的工業用地，本來可以變現去做房地產，后來跟政府拿到保障性指標，就蓋經濟適用房了，也是賺3到5個點的利潤。我覺得保障性住房如果跟政府做配套，也是一個很好的事情。
{分頁} 郭廣昌：保障房政府會給你一個利潤空間，作為一個投資者在這個空間拿到利潤是天經地義的。茅先生拿了這個利潤之后又回饋給這個社區，這種回饋對社區居民的價值還是蠻高的，所以從這個角度來說，他做了一件非常有意義的事。
宗慶后：他再把利潤投到這個地方以后，他收不收服務費?收不收物業管理費?如果不收，那我覺得是好的。
郭廣昌：把利潤補貼進去，如果這部分不夠，肯定還是要收的，就像你到西藏去投資，你至少希望這個項目能夠微利保本。大家考慮問題都有一個底線，希望這個事業是可持續的。茅先生很想做一件有價值的事情，但是他能做的極限是把賺的利潤全貼回去，如果還不夠，他是貼不起的。
主持人：在你建設的這個小區里，不管孩子上學的問題、老人看病的問題等等，全都可以找你嗎?
茅永紅：都可以來找。這個“找”有幾個方面，政府該解決的，社區跟政府溝通，政府來解決;市場該解決的市場來解決，比如物業管理費;有些需要我們自己來解決的，比如小孩上學、老人看病、下崗工人的問題等，我們成立了光彩服務會。一個是教育光彩，讀書沒有錢的我們來解決;看不起病的，我們有醫療基金;還有一個就是下崗基金會。該援助的我們援助，社區12萬人不允許一個小孩失學，不允許有人沒飯吃，不允許有人看病沒錢，這個是對全社會公布的。援助會里一年差不多接近兩千萬資金來做這些事情。
史貴祿：三年前，胡德平副部長帶著43個日本人去了我8萬人移民的觀景臺，日本人沒有想到中國企業家賺了錢拿出10億不計報酬干這件事。意大利的環保專家看了以后說，在發達國家這也是政府做的事。好多中外記者跟我說治沙、扶貧、做生態是政府的事兒，你作為私營企業來做是為什么?我的答復是中國的企業家必須心里裝著老百姓、裝著政府，沒有共產黨的領導也沒有我們今天，做人得講良心，實實在在為老百姓、為社會、為政府做一點實事是天經地義的。
主持人：企業家在做慈善的時候到底是應該捐錢還是捐精力?
茅永紅：我希望還是捐精力，前幾年我基本80%的時間在社區，現在基本上是50%也是在社區。很多人說我定位不太像房地產公司，什么都要做，什么都要管，這在很多人眼里好像不太現實，但今天我要告訴大家這些確實是現實。我投資了6所小學、2所中學、6所幼兒園，將近6億。在管理方面難度也很大，比如在我們社區里，我們援助了差不多一千個小孩，幫助一萬戶老百姓改貧的問題、醫院的問題，我們投資一億辦了個醫院，我們醫院的費用相當于社會上醫院費用的三分之一，我們的醫院不允許有效益。
宗慶后：80%精力我肯定不干，你可以叫人幫你去干。因為本身你在做企業，你的精力主要還要放在企業發展上，不能說做善事你花80%的精力，把企業的主業丟掉了，那你還有什么能力再去做善事呢?至少80%的精力要放在做企業之上。
曹德旺：我要做的話跟茅總是一樣做法的。今年我捐了10億元錢，7億元擴建，兩個項目我都是親自管，每個月花一個禮拜時間管這兩個工地。因為我的7億元人民幣在里面，我不去管，沒有一個讓我覺得放心的人能去管。
崔志如：如果你是一個企業家，你最大的精力應該放在企業上。如果你已經給自己定位，現在一半時間或者有更多時間去做慈善，比如曹總已經完成基本的接班，他可以有80%、90%的精力來做慈善。比如說蓋茨，他基本上一個月只參加微軟一次例會，而且他不實際簽字、不實際參與，也就是說蓋茨現在的身份不是企業家，他也不代表微軟，只代表自己，他是一個慈善家。所以當你作為一個社會活動家或者公益人士、慈善家的時候，你的時間越多越好，其實90%時間你都可以去做你的公益項目。
郭廣昌：我同意你講的觀點。每個企業在不同階段，我們的精力分配可能是不一樣的，像我自己現在肯定愿意90%以上的時間花在做企業上，我覺得這樣去做對我個人、對整個社會都是價值最大化的。但是隨著我年齡的增長，我可能會愿意花更多的時間在慈善上。我還是強調那句話，只要大家都是從心出發，努力地創造性去做，我相信我們的臉上都是充滿光彩的。
主持人：伴隨著中國經濟迅速的發展，光彩事業在這16年來也一直接受著來自各方面不斷拷問。周先生，當時有10位企業家一同倡議了光彩事業，響應的人多嗎?
周晉峰：當時響應的人比較少，我分了幾次：第一撥寫信，我從全國工商聯拿到了全國工商聯所有的執委常委的企業家名單，一封一封給所有人寫信;第二撥我是給各地的統戰部、工商聯、給組織寫信。當時在開會以及在寫信的時候我都說，如果你不回應我意思是你不反對我，那么至少說明你支持這個事業，也愿意參加這個事業，具體有沒有行動我先不管，但至少有了很大的影響。
宗慶后：很多企業通過這些年的發展也有了實力，境界也提高了一些，同時也到了回報社會、報效國家的時候了，所以就比較容易積極響應。
郭廣昌：這16年發展很快，但未來的16年、未來的30年這個事業會發展得會更快。有些企業家現在已經將很多的精力轉移到光彩事業上，社會是非常多元的，價值也是多元的，只要覺得整體方向是對的，大家不管什么時候加入進去都是光榮的。隨著我們經濟整體的發展，整個事業一定會更好，我們對這個社會的貢獻也會更大，同時我們得到社會的認同也會更多。
宗慶后：現在國家在號召西部大開發，東西部的貧富差距很大，全國各個階層的貧富差距也很大，所以應該通過光彩事業創建和諧社會，能夠先富幫后富，達到共同富裕，我認為在以后這可能是主要的工作。
郭廣昌：如果說有一個傾向的話，那么未來的發展方向會比較明確，以前可能是每個人自己在做，以后可能更加會抱團去做一些事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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